【2021百日泉レオ/8月22日】恋爱谜题的正确解法

Summary:月永雷欧想要对把过多的时间花在处理工作事项上而忽视了他们的私人时间的濑名泉表达一些不满。因此,他设计了一个小谜题。

 

休息日这一概念,在离开校园之后已经渐趋模糊。

有通告的日子自然算不得。如果事先预定下拍摄和采访的行程,至少得利用空余时间提前做好功课。为了积攒口碑与经验,临时代打也得抽出精力应付。作为海外组成员,尽管没法实际露脸,组合和事务所的线上会议总得出席。回国参加团体活动,飞机一来一回便又耗去两个整天。

忙碌自然是好事。最近走在路上即使做了变装都会被认出来。一张张素不相识的脸庞洋溢着惊喜,询问他是否能够合影或者签名。专业素质渐渐得了赏识,合作方的好评不断,还陆陆续续收到不少摄影师的指名邀请。工作履历日趋丰富,属于自己的人脉也在不断积累拓展。同居人的事业更是顺风满帆,稿约雪片般纷至沓来,国内外好几档音乐主题节目都争相抛出常驻嘉宾的橄榄枝。电子行事历上的工作备忘从稀稀拉拉变得密密麻麻,充实感使他每天都精神焕发。

月永雷欧曾经把他形容成某种生命力顽强的野花,工作压力于他宛如阳光雨露,愈是艰难愈是能汲取养分粲然绽放。濑名泉问:“假如我是野花,那你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作曲家思索片刻之后回答:“那大概是破花盆吧?又想把野花占为己有,又要留出空间让根系自由生长。”

“那你就是世界上最结实也最好看的破花盆了吧。”

“和世界上最骄傲也最动人的野花不是正般配吗。”

他嘴上嘀嘀咕咕,其实听着挺喜欢。说出这番话语的嘴唇比话语本身更加芬芳甜美,一个漫长的亲吻过后,他看见对方的绿眼睛笑盈盈地弯起来,里头光华璀璨。

奢侈的,两人共同的休息日。

他们拉上窗帘,在公寓的大床上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高密度的工作挤兑掉的自然是属于他们的私人时间。保证休息,保证饮食,保证每天最低限度的双向交流。挤出时间外出约会变得前所未有地困难。上一次一道外出用餐在两周前。一个月前去看了即将下档的文艺片。上一季季末勉强在最后一天赶上了美术馆的大展。到现场一起听音乐会则要追溯到上一个年头。

对于通常的恋爱关系而言这无疑是危险的征兆,可濑名泉认为,既然他和月永雷欧已经顺利跨越过去那些障碍,像现在这样普普通通地谈恋爱,便再不会有什么状况能将他们分开。

他们了解彼此的性格,尊重并支持对方的事业与理想,并比任何人都明白抓牢眼前每一个机会的重要性。他们是挚友,是工作伙伴,也是最能够相互理解、相互支持的恋人。

确立关系的第三年,他觉得自己该对月永雷欧交付足够的信任,信任这位在外头口若悬河一本正经的天才作曲家在私人场合也能展现出一个成熟的大人应有的举止与担当。

直到今天上午点开月永雷欧发来的邮件之前,他依旧这么想。

 

月永雷欧记忆时间节点的表现实在差劲,干脆将工作邮箱整个丢给濑名泉打理——在完成创作后他会将电子稿件会直接发送到濑名泉的私人邮箱,再由濑名泉编辑好措辞正式交付。

这天月永雷欧一早就出了门。餐桌上留着保鲜膜裹好的瓷碟,里面的吞拿鱼三明治还有余温,旁边贴了便条说要去取材。冰箱里多了盒没开封的脱脂牛奶,日期十分新鲜。濑名泉简单用了早餐,收拾桌面的时候才发现,便条纸的反面用铅笔画了个卡通小人,正面朝着他委屈地流眼泪。

……这是唱的哪一出?

他立马摸出手机拨号。拨出熟稔于心的数字比在通讯录里翻找要快得多。紧接着他听到卧室里传来熟悉的手机铃声。熟悉的手机和熟悉的定位手表并排搁在床头柜上一眼便能看见的位置。

生活教会了月永雷欧离家之前需要留上一条作为线索的小尾巴,也在他出门寻人的脚步前头拦上几道更为重要的优先事项。濑名泉打开电子行事历快速确认两人的行程。有一份临近死线的企划稿需要在下午两点前提交,月永雷欧昨晚和他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纪录片,看着看着来了灵感,拍着胸脯和他保证睡前一定能完稿,直到半夜书房里敲击键盘的声音都没有停。杂志的特辑拍摄在后天,大后天有歌剧团队的创作接洽。组合的新单通气会在周末。音乐祭的执行会议要到下周。目前看来并没有什么其他事情需要特地提前到今天来做。

然后还要进行邮件的确认。

一打开私人邮箱,来自月永雷欧的新邮件就跳进他的眼帘。雪白的屏幕上罗列着浅灰色的邮件标题,最上头未读消息的提示红点分外刺目。

他想起他们最近一次争执的引子,月永雷欧一边潦草地啃着自己塞给他的牛肉汉堡一边赶稿,番茄酱经由手里的包装纸滴落到白色曲谱上,像血。本来只是想提醒那人认真工作的同时也别忘记认真对待自己的肠胃,说出来的话却拐过个弯,听上去更像是在担忧稿件无端蒙受无妄之灾。于是他的说教被月永雷欧用同样强硬的语气顶回来。几个来回之后矛盾升级,两个人都吵得面红脖子粗,像电视屏幕里正播放着的晨间剧里头,小女孩左右手里交替拍着的两只红皮球。

一个人总难同时拍好两只不同的球。所以那两只球最后往不同方向滚向远处。

他们盯着小女孩哇哇大哭的模样发了会儿呆。濑名泉放下抓着月永雷欧衣领的手,而月永雷欧低声说了句“抱歉”。和以往许多次的争执和许多次的和好一样,日历又顺其自然地翻过一页。

濑名泉摇了摇头,点开月永雷欧的邮件正文。

 

 

 

 

 

 

 

 

 

 

 

 

 

 

 

致我最爱的濑名:

你现在一定在内心疯狂控诉我不和你商量就跑路的行为,但我也有话想要对濑名抱怨。我查了你的行事历,知道你抽得出空,所以一直忍耐到了今天,希望你在对着屏幕吹胡子瞪眼之前能先好好表扬一下我的体贴。

已经两个月了!我每天都在努力向濑名传达自己的爱意,“最喜欢你了”、“最爱你了”,每句都是认真的,发自内心的。也记不得说了多少遍,反正有很多很多遍,但你的回应永远都是简单的音节词。是不是觉得这样就可以蒙混过关?当然,濑名漫不经心的样子也很可爱,思考事情的时候嘴唇抿紧的线条很漂亮,专注的表情很迷人。

啊,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想说的是,我对这样的现状一点都不满意!

不过我也是个成熟的大人了,知道濑名一直在为我的,自己的,我们共同的未来操心。但是,你看,这两个月我们的话题都在围着工作转,也吵了很多次架。谁对谁错本来就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但偶尔也该给负责自律的那些脑细胞放个假,你的,还有我的。你的休息日,我就擅自决定占用了。附件里头是下午要提交的稿件,压缩包设了密码,濑名就根据我留下的提示好好猜一猜吧。时间限制是中午十二点,如果你没猜出来我也会主动联系你,不过这样的话这礼拜剩下的几天就只好劳烦你睡沙发了。

期待你的英姿☆

爱你的月永雷欧

 

 

 

 

 

 

 

 

 

濑名泉移动鼠标,敲击压缩包。密码提示依旧是一张哭脸,底下空白的输入框里光标一明一灭。他陷入了沉默,下意识摩挲几下爱用的音乐播放器的金属外壳。他先后打开两人的工作邮箱,花了点时间处理好邮件便准备出门。

他在打开的衣柜前犹豫片刻,挑了件毫不惹眼的黑色连帽卫衣和同色的牛仔长裤。换衣服的时候左边的衣袋里有奇异的触感,他伸手进去,摸到一个细长的牛皮纸信封。

这略微令他有些惊讶,他想他可能要重新考虑刚才邮件中所提到的“提示”具体指些什么。信封没有封口,里面装了一份乐谱,折成个鼓鼓囊囊的心,中间固定着金色回形针,是个别致的音符形状。一打开这份乐谱濑名泉便感觉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了起来,原因无他,上面所有的音符的符头部分都替换成了一张张小而清晰的哭脸,想也知道要“画”出这样的乐谱得花上多久。

有那么一瞬间,濑名泉认为找到月永雷欧之后应该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他那思维过度活跃的脑袋摇晃到没有力气做出多余的思考——有做这种无聊事情的工夫,把接下的那堆委托提前动笔写起来不行吗?帮他一起处理掉点工作邮件不行吗?把自己满屋子乱洒的稿纸收拾好不行吗?再或者看看书打打游戏,打理打理养在阳台上总是蔫头蔫脑的盆栽,逗逗楼底下那只总喜欢往人裤脚管上磨蹭的肥猫,不给他添乱不行吗?

他一边愤怒地腹诽一边读谱。这并不是出自作曲家手笔的新作,而是人人耳熟能详的名作,帕赫贝尔的D大调卡农。他又把乐谱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一遍,除了谱纸上别具一格的芭蕾舞者纹样别无所获。

谱纸是他们之前某个周末去巴黎旅行的时候,在塞纳河边上的纪念品商店里买的。那天月永雷欧几乎要将货架上的展示品一个挨一个尽数摸上一遍,扬言要用心感受雕刻在每一条纹路里的艺术气息。濑名泉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店里的灯光打出漂亮的角度,让那些覆盖在玻璃制品表面的指纹也柔和朦胧。他根据月永雷欧触摸动作的长短猜测最终他们会在回程之前捎带上哪些东西,而最终月永雷欧抱到收银台前头的只有几叠设计独特的谱纸。面对濑名泉“为什么要买这种沉甸甸的消耗品带回去,家里稿纸还不够多吗”的质疑,月永雷欧理所当然地指了指纸张上的烫银压纹:“因为稿纸上有跳舞的小人啊,写曲子的时候会觉得灵感也在跟着一起跳舞,不是很有趣吗?”

卡农和跳舞小人,最容易令人联想到的就是八音盒。他们租住的公寓在一条偏僻的石板小路上,穿过街心花园有一家手工工艺品店,客厅里的机械八音盒就是那家店的店主亲手组装的。

濑名泉不知道别的作曲家会有怎样特别的创作习惯,至少月永雷欧从不会提出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下进行工作的要求。无论是电视机里嘹亮的新闻播报还是客厅音响随机播放的乐曲都毫不阻碍他挥洒灵感。工作的场地可以是书桌上、茶几上、地板上,以及坐在沙发上打瞌睡的濑名泉的腿上。而审稿,看企划案,或是读剧本的时候,月永雷欧便尤其偏爱从那个小小的机械音乐盒里头旋转着向外扩散的韵律。他说,再没有比音乐盒更适合演奏卡农的载体——那发条驱动的小圆筒象征着“周而复始的乐章,周而复始的创作,和周而复始的生活”。

看来那就是第一个暗示指向的地点。

濑名泉锁上门,走出公寓楼。

 

天空湛蓝,阳光明朗。脚下的石板路微微发潮,看来是昨天下了雨。路旁的椴树刚经历过一番修整,空气里飘浮着湿润的植物气息。濑名泉情不自禁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感觉肺叶里积蓄的烦躁被尽数清洗。

花圃里种的茉莉正盛开,一簇簇雪白的小花在微风中娇怯地摇摆,吹下的花瓣洒在泥土里,倒像是夏日落了雪。那香气似乎长了眼,使劲往行人的衣裳上沾,提起袖子就能闻到花香。是了,濑名泉想,是最近月永雷欧身上闻到过的味道。

“濑名怎么什么都知道——你有一个艺术家的鼻子!”在被问起的时候,月永雷欧和以前很多次一样夸张地瞪大眼睛,勾住濑名泉的脖子蹭他的脸颊。像某种富有攻击性的小动物,在撒娇,也在标记所有权。

花园中央立着一座老式时钟,时针与分针都镌刻着香根鸢尾的纹样,玻璃上还有雨滴干涸过后留下的水痕。以前他们的空余时间多得用不完,几乎每天都在晚饭后出门散步。街心花园留下过他们之间交换的很多甜蜜的句子,很多温柔的拥抱和亲吻。

濑名泉的脚步折向拐角处的小店面。工艺品店还没开门,紧闭的门扉里头拉着白色的纱帘,红砖砌成的外墙上钉了个古朴的木质信箱。他在周围摸索一番,发现了用纸胶带固定在信箱底部的第二个牛皮纸信封。

 

二年级的冬天。

那天天气预报说有寒潮。濑名泉裹着厚厚的大衣出门,围巾绕着脖子缠了好几圈。阳光意外地好,让他感到有些燥热。他走进校门,目不斜视地穿过门厅。布告栏上面新贴了张巨大的告示,旁边围了很多人,议论声和笑声尖针一般往他耳朵里钻。一道道看好戏的视线黏在他背后追着他走,他却一次都没有回过头。

在这出成王败寇的故事里头他们一同担纲反派,最终受到学生会停学处分的却只有月永雷欧。对于向来爱惜羽毛的濑名泉来说这本该是个值得庆贺的消息,此刻笼罩在心头的却只有烦躁和悔恨。

濑名泉的额头上渗出汗水,面无表情地打开鞋箱换鞋。他抽出白色的软面室内鞋,发现下面还压着一个印着学院校徽的信封。信封上胡乱地贴了几道纸胶带,把原本收信人的名字盖住。手里的纸张又轻又薄,仿佛一口呼吸都能将它吹走。他攥牢信封,用自己的背影遮挡,飞快地将它收好。

那算不上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一样刻板的课业,一样烦人的集体活动。他和同学例行公事地寒暄,嘴角机械地向上提起。从晨会到午休的铃声响起似乎也只隔了一眨眼的工夫。没有人从门后探出脑袋叫他的名字,没有人拉着他的手往外跑,没有人灿烂地笑着往他手里塞新写好的乐谱,也没有人哭着问他,他们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濑名泉感觉自己的脚底像装了磁石一般沉重,便懒得挪动脚步。

“濑名。”

“濑名啊。”

有人在叫他。热情洋溢的声音。

“啊。怎么?”

他的瞳孔倏地一缩,又很快地松下肩膀。

“该去吃饭啦!教室里都没人了”。

“哦,好。”

他笑了笑,对着那人摆了摆手,慢腾腾地站起身走出教室。

他沿着楼梯上到天台。阳光比早晨更加惨白热辣,坐在屋檐下都刺得他眼睛阵阵发疼。他从内袋里掏出信封,抽出里头的信纸的时候手指有点颤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急的。那是一张空乐谱,和信封一起在贴近心脏的位置放着,捂得很是温热。

乐谱一色的空白,只在最上头写了两行字。是他熟悉的笔迹。

“对不起。”

“再见。”

他无力地垂下手,牙关咬得很紧。冬日凛冽的风卷走那张太过单薄的纸,他猛地起身去抓,抓回手里的纸难以避免地揉皱,上面的字迹也变得面目模糊。

他把失却温度的信件重新贴着胸口收好,干涸的蓝眼睛怔怔望着晴朗而冰冷的天空。

他想,我绝不会像你那样。

 

濑名泉并不怎么喜欢纸质信件这种传递信息的方式。

倒也算不上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毕竟那个当年在他鞋箱里偷偷塞了信封让他气得差点就地昏厥的罪魁祸首还在天天对着他灌输三板斧的告白——“濑名最好了”、“我最喜欢你了”、“最爱你了”。即使多么难看的旧伤疤,有身边活蹦乱跳的人帮他使劲按着出血口,也早就结痂剥落,一点痕迹都寻不着了。

只不过当那些不怎么愉快的往事被清晰地触及,难免内心还会咯噔那么一下。

白色的信纸上潦草地记录着一个街区外的某家咖啡店的名字。他刚在佛罗伦萨落脚的时候在那附近租了个套间,一个人住总觉得空旷,两个人就刚刚好。在最困难的那段日子里,月永雷欧始终陪伴在他的身边,在心情低落的时候用并不擅长的笨拙的言语鼓励他,用有力的手臂、坚韧的意志支持并包容他,还不止一次动用了个人的工作关系,替他在海外业界撬开了大门。

一个闲来无事的下午,月永雷欧半开玩笑半胁迫地拉住他的胳膊往外拽,两人一路拉拉扯扯进了那家咖啡店。狭小的店面客人寥寥,角落里锃亮的黑漆三角钢琴尤为惹眼。有个年轻姑娘正坐在琴凳上练琴,十指迅速地翻飞舞动,指尖流淌出的旋律热烈激昂,怎么看都与店内温馨色调的装潢格格不入。

濑名泉觉得困惑,凑到月永雷欧耳朵边上悄声问,出了问题的究竟是店主的营业经费还是店主选择歌单的品位。月永雷欧笑而不答,熟门熟路地点了两杯黑咖啡,在袅袅升腾的白气里和他讲了个故事。一个怀揣着钢琴家的梦想只身远走他乡的小女孩,在贫穷落魄四处打工谋生的时候靠着拇指外侧磨出的茧被咖啡店老板慧眼识珠,获得了临时的栖身之所的故事。

月永雷欧的笔比他的嘴更会讲故事。濑名泉看着对方飞扬的眉眼和生动的神情,耐心地听那些颠过来倒过去的内容,在心里默默地将它们拆开重组。

他回忆起上一年年初的招福宴舞台。

客席飘来的酒气让他有些头重脚轻,熏熏然的眼睛却奇妙地接住了月永雷欧借着和服衣袖的遮掩投来的目光。那目光带着些生涩的担忧,让他有些啼笑皆非的倒错感,脸颊却一阵一阵发烫,似乎还顺势说了点不清醒的醉话。

面前的月永雷欧正笨拙地组织语言尝试开解他,他想说他从来没有脆弱到遇到一点挫折就一蹶不振,也从来不会幼稚到听一个充满巧合的童话故事就能打起精神——但他看见月永雷欧的眼睛。

殷切的,热烈的,里头专注地放着他小小的影子的眼睛。

那就再多听会儿。

濑名泉想着,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月永雷欧正说得口干舌燥,随手拎起桌上的咖啡杯,仰起头一饮而尽。他瞥一眼濑名泉的表情,不满地鼓起脸颊。这个动作让他本就孩子气的模样显得更加孩子气。

“濑名根本就没有认真听!亏我特地把你拉出来散心!”

“好的,好的,谢谢你,”濑名泉拿咖啡杯的杯底轻轻敲了敲对方毛茸茸的橘色脑袋,“你是想鼓励我只要坚持下去有朝一日总会等到转机吧?但是啊,即使天上真掉了馅饼,又会有几个人接得到?机会终究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挣。”

坐在钢琴前头的演奏者摩挲双手,换了一本曲谱准备弹奏。留意到他们的视线,她朝这边点点头,年轻而美丽的脸上意气风发。

他们也曾经目睹过不少同样年轻而美丽的灵魂,要么为了活下去亲手把梦想送进坟墓,要么就和没有实现的梦想一起同归于尽。

“但濑名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啊,”月永雷欧在临窗的沙发位将手脚舒展成大字形,伸了个毫无形象可言的懒腰,又重新坐正盯着他,“遇到我不就是濑名最大的幸运吗?”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濑名泉说,“你说‘遇到我是濑名泉君的运气到了头’。”

“那也可以理解成,濑名所积攒的运气,都是为了遇到我——”

月永雷欧握住濑名泉的手。

他的手向来偏凉,此刻却被咖啡杯捂出了熨帖的热度。

“就像我最大的幸运,就是遇到濑名一样。”

 

月永雷欧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掉落到人生低谷里,又靠自己的力量,勉力重新站起来的人。

是经历过极端的自我否定,依然对世界投以纯粹的信任,积极向前的人。

濑名泉从来都不是个命运论者。

他一步一个脚印走到这里,靠的有不懈的自我锤炼和刻苦努力,也有眼前人毫无保留的陪伴与付出。

因此,他也愿意交付出他的一切。

不仅作为剑,作为盾,作为铠甲。

更作为战友,作为恋人,作为家人。

作为吸引对方视线的光源。

作为对方疲累时停泊的港湾。

作为对方生命中独一无二无法取代的存在。

 

他推开咖啡店的门。门上挂着铝制风铃,金属管碰撞的清脆声响盖过了琴声,在店内愉悦地回荡。他惯例地点了杯黑咖啡,坐在离钢琴最近的位置等待,就像之前很多个在这里消磨掉的悠长午后一般。

一曲完毕,演奏者转过头来对着他微笑。

两人简单交流几句近况。姑娘笑吟吟地说,雷欧之前来过,说有东西要交给你,并从谱架后面摸出个眼熟的牛皮纸信封递给他。

“祝你和雷欧一起度过浪漫的一天!”

已经顺利进入当地最高音乐学府深造的姑娘眨了眨眼睛,对着道过谢便匆匆离去的漂亮男孩的背影抛了个飞吻。

 

白纸。

濑名泉打开第三个信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张怎么看都很寻常的白色卡纸。他尝试过掏出个硬币在纸张表面刮擦;也对着灯光翻来覆去地看过,想找找上头的内容是不是会发生什么变化;还把整张纸放在空调的出风口烘过,在河边用水来回浸过。折腾许久之后,他确认了,这的确只是一张什么都没写的普通白纸。

与其认为没有提示,还是应该从提示就是“空白”本身这条思路来考虑。

空的。

白的。

未完成。

空窗期。

从零开始。

一切的开端。

 

三年级的冬天。

星曜祭结束后他们一起回家。冬夜的小路除了他们并没有别的行人,路面上覆盖的积雪还来不及融化,又不断有新雪落到上头。濑名泉在肚皮里预先酝酿了很多话题,但心不在焉的月永雷欧却无意配合,一路上只哼着些零散的调子,脚下的步子踩得很重。在濑名泉终于忍耐不住开始说教的时候他笑嘻嘻地问,这像不像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冬日二重奏。他们的脚印在路面上点出漫长的痕迹,走到拐角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回头,看一眼雪地又看一眼彼此,再不声不响地往前走。

月永雷欧大约是觉得无聊,抢过濑名泉手里的伞,将伞柄左左右右地旋着玩。一会儿他的手便冻得通红,撇着嘴把伞柄交还到濑名泉手里,跺着脚哈着气给自己取暖。

濑名泉无可奈何收了伞。他将对方的一只手用力塞进外套口袋,又牵起另一只手,用自己戴着手套的手牢牢扣住。

“交换礼物的时候不都送了你帽子和手套了,怎么不拿出来用?”

“因为是濑名亲手织的啊,我想好好收藏着……”

“就算是放在家里你也会很快就把它弄丢吧?……就算在哪里钩坏了,再织一次给你不就行了。”

“……我说啊,濑名。”

“想说什么就说,吞吞吐吐的,一点都不像你。”

“那句话……现在撤回还来得及吗?”

“……你说过的傻话太多了,倒是说明白到底是哪一句啊?”

月永雷欧咬了咬下唇,牙齿在唇瓣上留下泛白的痕迹。

濑名泉手里加了些坚定的力道,把对方不自觉蜷缩起来的手指裹得更紧。

“之前说的那句‘再见’。……现在撤回,还来得及吗?”

“雷欧君。”

“……嗯。”

“……我可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接受过这句话啊。”

 

毕业后的第一个冬天。

他们退掉原来的房子,合租了一套地段算不上好但相对宽敞的公寓。他们分头打包行李,濑名泉拉开抽屉,看到自己的音乐播放器的耳机线乱糟糟地缠在月永雷欧的CD外壳上。他心里填充进某些温暖的情绪,欲盖弥彰地摸摸自己上翘的嘴角,心想,雷欧君怎么又乱动我的iPod。

他们对彼此的生活界限并没有做出过明确的界定,收拾东西的时候才发现,几乎所有种类的私人物品都混着放在一起。那些属于两个人的物件被一道装箱,一道运送,自然而又顺理成章。

“这些都是你的谱子,赶紧收好。”

“哇啊!”

月永雷欧在房间的另一头整理书架,正翻开一本杂志,一边看一边小声念叨“濑名果然怎么拍都很好看”。他被濑名泉突兀的叫唤给吓了一跳,灰尘呛进鼻子,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刚缓过气来就抱怨濑名泉打断了他珍贵的灵感。

月永雷欧的乐谱夹,濑名泉的剪报本。许多厚厚的册子,在箱子里垒起可观的一摞。所有揉皱过的褶痕都被小心地压平整理过,每一页都干净服帖。

收拾到末尾,只剩下客厅里支着的被炉。月永雷欧提议在旧居召开最后一次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圆桌会议”,钻进去之后不知谁起的头,你踢我踹打打闹闹纠缠很久。待他们都闹得尽兴,才发现各自都在大冬天里起了一身薄汗。月永雷欧满足地往他身上蹭,说和濑名在一起简直能闻到家的味道。濑名泉顺口反驳,“简直”是怎么回事?没有人能比我把你照顾得更好了好吧?能和我一起生活,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月永雷欧愣怔了半晌,脸颊涨得通红,抱住脑袋大叫:完蛋了我怎么就没把刚才那句话录下来,怎么办濑名在和我索要求婚但是我现在拿不出戒指——

或许是气氛温柔得恰到好处,或许是盘桓心头的句子终于找到了一处合适的出口。

在一个简单又漫长的亲吻过后,他说出了那句自接受告白以来暌违已久的“喜欢”。

喜欢你。

最喜欢。

比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你所了解的,还要喜欢。

 

兜兜转转,谜题最后终究还是指引他回到了新生活的原点。

濑名泉将手贴在漆成灰色的大门上。自他们搬走之后小套间并没有迎来新的租客,门板上的灰亲昵地附在他的手掌上。灰尘吸附了被阳光烤热的水汽,摸上去有怀念的湿润触感。

月永雷欧会用濑名泉所能想象到的任何姿势出现在他所能想象到的任何地方,尤其喜欢窝在门后,据本人的说法是“这样就能第一时间看到濑名”。每一次听到开门的动静,他那穷折腾的恋人都会回过头来冲着他快活地眯起眼睛,说濑名,欢迎回家。作曲家从不放下手里的笔,只将被音符占据的视野短暂地分到他身上片刻,用空着的那条手臂勾住离自己最近的部位摇晃两下。手臂,腰身,大多数时候是裤脚管,权当替代归来的问候。而濑名泉总会弯下腰或者蹲下身子,给一个点到即止的拥抱,待他确认了那团活泼的温度被自己圈在怀里就快速撤开,说,我回来了,雷欧君。

濑名泉刚认识月永雷欧的时候,觉得自己像坐上了一艘狂风暴雨中开足马力颠簸着往前飞驰的船。

而对于现在的濑名泉而言,月永雷欧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家”最为贴切的注解。

“我回来了,雷欧君。”

被记忆中的惯性牵引,他站在过去的居所门口,梦呓般低声自语。

“欢迎回来,濑名!”

月永雷欧拉住濑名泉盖在门上的手,迎着对方惊讶的目光,明朗的笑容让整个走道都变得亮堂。

“恭喜你,成功通关——”

 

“提示凑齐了,不应该先回家交稿吗?”

月永雷欧的口罩戴得潦草,墨镜上浮起一阵又一阵雾气,干脆把墨镜往上一抬,别住遮挡视线的刘海。

他们在阿诺河边漫无目的地走。两个人都是一身掩人耳目的黑,古老的建筑群将阴影投到他们身上。偶尔有几个路人,在看到他们的时候都带着些忌惮的表情避开,也不知是产生了什么样的误会。

风声和水声交织,将时间拉长又铺平,悠悠地往前送。

“哈啊?你以为我是谁。那种密码,都不需要提示,我一下子就解开了。工作邮件我都已经回复好了,不然哪里来的闲情逸致陪你玩这种麻烦的解谜游戏。”

“不会吧!”月永雷欧的眼睛瞪得溜圆。

濑名泉在手机上登录了工作邮箱,将邮件记录明明白白展示给他看。

“虽然濑名很聪明但这怎么想都不可能啊!你是怎么猜到的!”

“‘陪陪我’,你发给我的那封邮件从头到尾表达的不就那一个意思吗,看了之后怎么可能还不明白。”

“那你干嘛不早说,难得能和濑名在一起的日子不就少了好几个小时了吗?”

“你搭好戏台子就跑路了还好意思和我说这个?我不入你的局能找到你人跑到哪儿去了吗?”濑名泉揪住月永雷欧的脸颊用力揉捏,“真是,超烦人的!以后不许不带手机就出门,定位手表也每天给我好好戴着!”

“虽然这不是个满分剧本,但我宣布,濑名是这处剧目里头表现最出色的演员——”月永雷欧作势捧起空气奖杯,煞有介事地颁发给濑名泉。

濑名泉有模有样地接过。对着河堤上的红砖发表获奖感言:“这是我至今为止拿到的最有纪念意义的奖项,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有第二次了。”

“说真的,工作再忙,偶尔也要抽点时间留给我。最近我都开始觉得工作要把我的濑名给抢走了。”

“那我们也彼此彼此,”濑名泉指了指月永雷欧别在上衣口袋里的笔,“我可从来没抱怨过‘作曲把我的雷欧君抢走了’吧?”

“那怎么能算是一回事!”月永雷欧不满地反驳,“作曲是我人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实现个人价值本来就是我们人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濑名泉加重咬字,“不是‘我’,是‘我们’。”

“人类都需要休息,也需要用力挤出时间去浇灌爱情——”月永雷欧瞪着他,吐一口积压在胸口的浊气,“每天和濑名都说不上几句话,我寂寞得都要死掉了。”

“那么——”

濑名泉扬了扬手里的“奖杯”。

“除了交出今天所有的私人时间,让我再向‘主办方’表达一点诚意。”

“我们还会有很长很长的人生,还会有很多很多个假日。”

“只要你想要,我所有的假日,全都属于你。”

 

解开谜题有很多种方法。

有的人找寻概率。

有的人凭空猜测。

有的人拿出硬币或色子,交给命运做判断。

有的人根据线索分析,得出最接近的答案。

而对于恋人给出的恋爱谜题,他想。

正确的解谜方法,是了解,理解,和爱。


 

注:游戏谜题是一个藏头文字游戏。

カノン=か

待つ(まつ)=ま

空白=间隔(っ)

覆上来的手(て)=て

かまって=陪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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