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狮心组]观众

·《Starry Night》合志稿解禁,请多多支持余本(通贩链接走这里)

· 并没有好意思按照编号一章一章发

· 剧情打脸有

· 角色属于hekk,OOC属于我


0

他们在舞台正中央勾着彼此的肩膀大声地唱。两支耳麦,每支都传出两个人的声音,听着有些声势浩大的错觉。聚光灯在他们的脸上来来回回地扫,台下的荧光棒汇成海,和着乐曲的节奏起伏涨落。礼花弹自高处噼啪绽开的时候濑名偏过头去看月永,正对上那人灼灼烧着的绿眼睛。汗水将他的头发黏在额角,彩带缭乱地缠在他白色的打歌服上,整个人突突往外冒着鲜活的热气。

太近了,也太热了。濑名对此极不适应,克制地皱了眉。月永却噗嗤一下笑出声,将他的肩膀搂得更紧些,对着他的耳朵扯嗓子。

他说濑名啊,你看到了吗,可没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了。

梦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濑名睁开眼,视野里留了点没来得及消褪的画面。晃眼的笑容,欢呼的观众和轻飘飘下落的彩纸碎片一一投在天花板上,染上惨白的现实颜色。要再定睛去看,只剩下蒙蒙亮的天光和窗棂黑色的影子。

他不打算睡回笼觉,揉着眼睛伸手去摸摆在床头柜上的闹钟,却摸到了个硬而厚实的纸封皮。他昨晚莫名其妙翻出来的旧相册。

1

校门口悬着花里胡哨的欢迎横幅,行道树上挂着的丝带和他们胸前的领带一般颜色。时不时有和他一样的新生停住脚步好奇地四处张望,任何新鲜的事物都能吸引住那些天真稚气的目光,一点都没考虑到杵在道路中央的自己宛若一个个活体路障。

濑名泉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绕过,诸如此类的不愉快于他而言司空见惯,连从鼻子里嗤一声都懒得。他向来是个未雨绸缪的性子,在来这里之前功课也做得足够细致。他并不希望在这里的第一天就发生什么会打乱他步调的事。

教学楼门口贴着分班名单。已经有几个自来熟的厚着脸皮相互套起了交情,脸上的笑容是模式化的亲切。拔群的视力在这时候帮了他一个大忙,令他不用钻进攒动的人堆就能找到自己的名字。

他把书包往肩后一甩,笔直迈进教学楼。

几乎是与此同时,他听见了钢琴声。

这种感觉太难比喻。算不得有多教人惊艳,却像是某种细密的丝线,牵住他的耳朵与手脚。

他沿着灰白的楼梯匆匆往上走,一直来到乐声的源头。陌生的曲子像一首叙事诗,绕在他耳边悠悠道起故事。打开的门,谈笑的人,不更事的憧憬,光辉闪耀的舞台。音符连缀在一起,像玻璃弹珠在琴键上弹跳,又像一把锤子敲开他面前的墙,放阳光放肆涌进走道。乐曲的色调欢快明亮,却带着不由分说的霸道,把他的情绪紧紧攥住,牵着跑。

一曲奏罢,他揉了把脸,努力将嘴角绷直,拉动门把想瞧瞧究竟是谁在里头弹曲子。可厚重的木门使了力气也推不动,只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仿佛他刚才听到的一切都是凭空出现的臆想。

他抬手轻轻敲门。

里面的人“咦”一声。

他迟疑片刻,又重重地敲上几下。

房里大概是木铺的地板,皮鞋咚咚叩在上头,声音逐渐趋近。那人走过来,和他只隔一门宽。

“不用敲啦,门锁了。可别指望我来开门,我和你一样没有这里的钥匙。”

“哎本来我很不喜欢有人跑过来打扰我——不过看在曲子已经写完的分上我就原谅你吧!“

那人自说自话笑起来。高调子的笑声短促轻快,却不可思议地让人讨厌不起来。   

濑名背贴着门,张口便是一声叹息。

“……我说,既然门锁了,你是怎么进去的?“

“门是用来进出的,但是能够进出的就只有门吗?碰到不明白的张口就问,丝毫不动用自己的想象,难怪现在人们说话做事都循规蹈矩一板一眼,毫无新意可言!我不会告诉你答案的,你自己去想吧,想想就知道了!“

对方拍着紧闭着的门板咕哝,他甚至能清楚联想说话人鼓起腮帮子不高兴的模样。他将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去听,听见整理纸张的轻微声响,窗户吱呀一声打开,衣料窸窸窣窣摩擦。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他急忙地跑到隔壁的空教室,凑到窗户边上探头望出去。中庭的樱花满开得应景,一阵风过去就落一阵花骤雨,煞是壮观。花雨里头站着个橙色头发的人,模样瘦瘦小小,正小心翼翼检查着他的宝贝乐谱。细长的手指,粉白的花。规矩的五线谱和跳跃的音符随着纸页的翻动,活灵活现地想要跳出来。

那人收拾停当,福至心灵一般抬起头。他头发上沾了些花瓣,一双春日草色的眼睛朝着濑名弯起来,右手抱着乐谱,左手腾出来对着他站的方向夸张地挥舞。

“你——我说的就是你,站在窗口盯着我看的你。”

“刚才在门口偷听我弹琴的,是你没错吧?“

濑名的脸“腾“一下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关上窗,回过身往教室的方向走。但这并不能阻碍那人嘹亮而快活的声音继续往他的耳朵里钻。

“你长得真好看!”

“我允许你,坐在离我最近的特等席!“

3

月永是一个怪人。

一个靠一张无忧无虑的娃娃脸欺瞒世人的怪人。

一个唱歌跳舞都能干得不错,却大多由着性子想干什么便干什么不按套路出牌的怪人。

一个明明擅长表演却更喜欢在表演课上开小差,把笔记本藏在桌肚里偷偷摸摸写曲子的怪人。

在这个到处都是怪人的学校,他能让所有的怪人都满口称赞或者啧啧咋舌,着实也能算得上是怪人中的佼佼者。

起初还有人乐此不疲地去和他搭话,只要没打扰到他作曲他也往往能耐着性子搭理上几句,但总是没能说上几句就陷入僵局。如果把月永说的每句话拆分开来,其实也就是掺杂了点音乐术语的常用词汇;但当那些词汇在他的口中排列组合在一起,就是有办法让人什么都听不明白。这时候月永总会两手一摊,谅解地表示要用语言说清楚他想表达的内容实在是太难了。甚至有时候,别人和他说些什么,他会直接找身边的白纸,在上面现成谱一段乐曲敷衍了事。

月永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别人对他说了些什么,别人的评价终究属于别人,自己在做什么只要自己心里通透明白就好,并没有必要去在乎别人怎么想。可是对话需要收束,就像歌剧要有终幕,故事要有尾声。他不喜欢草草收场的形式,所以礼节性地给一个结局罢了。

更多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拿着活页笔记本些曲子。线圈本里装订着一张一张的五线谱,纸张消耗得飞快,一天一本都用不够。随后他的笔迹便可能出现在视野所及的任何地方,书本,课桌,墙面,地板,只要他眼睛里捉到什么,便举着笔往上刷刷地写,他甚至为此在兜里备好了几支万能油性笔,教别人伤透脑筋。

这原本和濑名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他并不在乎别人的生活里多少跌宕起伏,别人自有别人的过法,他无权也没有兴趣干涉。

他不讨厌挑战,也不喜欢凭空出现的变数。

他只想沿着平稳上升的轨道,走一遭渐入佳境的人生而已。

4

A组和B组一起做音乐史的课题研究。

老师拿了个大箱子抽签,他和月永的名字被留到了最后。

他们就这么分在了一组。

每人都拿到一张打印出来的薄纸片,上面列着参考书目清单,可选主题也在里头,洋洋洒洒一大片,就等他们自个儿去挑。

濑名是个标准意义上的优等生,不管什么任务交到他手上总能完成得迅速利落,从不让别人操心。放学铃声一打他便提起书包去隔壁班找月永,脑袋里还绕着初初见面的时候出自那人手笔的旋律。说是鬼使神差也好鬼迷了心窍也罢,曲子他只听过一遍,那愉快的调子却始终萦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无可奈何提了笔记下简谱,每天看上几眼居然也能朗朗上口起来。

也不赖吧,他自我安慰着推开了B组的门。

值日生是他在网球部的熟人,看到濑名出现在他们的教室,红眼睛迷惑地转了转,又很快地将手指竖在嘴边,示意他不要出声。

月永在写曲子。

有关他的传言濑名听了不少,但要说亲眼看他作曲,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月永谱曲的速度很快,音符如流水一般一样自他握着的笔尖往下淌,写完一张便匆忙在身旁的纸堆中扒拉出下一张来。写满的和没写满的谱纸都顺着抽抽放放的动作刷刷落下,再顺着地面滑出些距离。

他看得目瞪口呆,可值日生对此似乎已经司空见惯,只凑到月永耳朵边上大声叮嘱:“レオちん,走的时候别忘了把地面上的谱子理干净啊!”

“喔!”

月永头都不抬地应了。

濑名对着满地狼藉犹豫了片刻,弯下腰小心翼翼一张一张收起谱子,自上至下按照编号叠得整整齐齐,还从文件袋里找出个燕尾夹,帮忙正儿八经夹好。他盯着月永瞧了片刻,那人的眼睛里熠熠跳着光,嘴唇翕张,低低哼唱着什么。有心对照一下便会发现,那是正在谱纸上逐渐展露雏形的乐曲。

濑名将目光挪到平摊在桌面上的谱纸上,一个个辨认写得潦草的音符,同时在心里默默将它们串在一起。一首带着春天温暖气息的曲子,在春和景明的季节听来再合适不过,他几乎都能从节拍中嚼出些樱花团子的甜味儿来;但这乐曲又不止步于甜腻,若真要用语言去形容,更像是温温柔柔的软剑。曲调织成牢固的剑鞘,蕴藏在旋律中的广阔想象和澎湃情感打磨成剑锋,轻易便能剖开骨肉,探入听者的内心世界。

他不讨厌月永的曲子。

他想象过很多次,那人究竟是怀揣着怎样的想法才会写下如此这般的旋律。尽管他不会去向他求证。

那人看起来一时半会儿也写不完,濑名便从书包里掏出本小说出来打发时间。同班同学推荐给他的小说,讲述一个生于海上死于海上的天才钢琴师,一辈子都没有能够离开他的船。

既然船是他的世外桃源,既然船外繁华着张开血盆大口的世界令他感到恐惧,那又何必一定要逼迫他走下船。

如果那是他的快乐,何不做一个安静的听众,付一张船票,伴着摇曳水波,听一首陆地上永远都无法听见的乐曲。

他读着书,月永谱着曲。似乎只是眨了眨眼的工夫,暮色便不动声色包裹住了整个房间。

他们的身后是大扇大扇被栅格分隔的玻璃窗,窗框后面是蒸腾的云霭,云霭的后面是柔和的橙黄色天空。

月永长出一口气停下笔,扭过头来面向他。

“你在等我?”

“课题。我们分配到了同一个小组。”

月永带着笑意的绿眼睛毫无兴趣地暗下去,银色的自动铅在他的手指间转起来。一圈。两圈。

濑名看着他耸了耸肩。

“从你的样子来看,是完全忘了这回事了吧。”

“啊啊,这种纯粹为了完成任务而完成任务的无意义的东西,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但是我记得你。你身上有一种熟悉的味道。”

“濑名,你是濑名吧?”

5

那人的嘴里一口气蹦跶出了很多个名字,约莫都是有名的作曲家。他听过其中的两三个,另外的大部分他却闻所未闻,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所以他只能诚实地叫停。

“月永,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没关系没关系,”月永不在意地大手一挥,“挑你感兴趣的来做,你决定了通知我一声就好。”

“好。”濑名点点头,将手里的小说收进书包里,一手将适才整理好的稿子递过去。

月永接过乐谱,眼里盛满惊喜,咧嘴笑出尖尖的小虎牙。

“濑名真是细心,最喜欢你了!”

濑名的动作顿住,像被雷劈了似的定了格。

对于别人的赞美他并不陌生。那些谨慎而克制的语言创造出了他努力的价值,那是他所应得的。他也理所当然地全盘接收,套路一般应对得宜。

然而,喜欢,最喜欢。

他张口结舌,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看着眼前这人的样子也不像在开玩笑,估计平时讲话也这般直截了当,这么想着他又觉得啼笑皆非。

“你啊,都这么大的人了,喜欢这种话还能随随便便说出口啊?你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可我就是喜欢濑名这一点啊,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月永困惑地望了望他,突然又把手往桌上一捶,“啊,我能不能提个要求。只有莫扎特不行,绝对不行!”

“唔。”

濑名应了一声,从书包里掏出机车钥匙。

“濑名会骑机车?”

“会啊,前不久刚拿的驾照。”

“感觉濑名什么都会呢。前不久的时尚杂志,你有在里面做文案吧?”

“你居然会知道那个?我以为你感兴趣的只有音乐。”

“听妹妹说的,不知道怎么的就记住了。她说你的用词特别优美流畅,还很诗意!我不大擅长用语言来表达,所以就觉得能写出很棒的文字的濑名特别厉害!”

特别厉害是有这么厉害,月永像是怕他听不明白一般双手比划着。冷色调的眼直直地对着他,视线却是温的,和他的话语一样坦率又直白。

濑名别过头,把对着月永的半张脸埋在夕阳的颜色里。

“时间不早了。你家在哪个方向?要不要我捎你一段?”

月永报了个地址,居然还真顺路。

“不过濑名这么亲切还真令我意外啊,明明看上去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似的。”

“……你到底要不要搭车,要的话就快点整理好书包跟我过来。”

“不要。”

“……”

濑名怔了一怔,完全没想到对方会拒绝得这么干脆利落,也忘记顺水推舟去接他的话。

两双眼睛相对瞪了半晌,月永率先憋不住,捧着肚子大笑出声。

“天哪,濑名,你没看到你自己刚才是个什么表情……太有趣了,你真是太有趣了!”

濑名一言不发,举起书包就往月永的脑袋上砸。月永敏捷地躲开,啪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往边上逃,同时还在毫不掩饰地放声大笑。濑名也不含糊,紧紧跟在他后头,两个人就这么在充满干燥木头气味的教室里追追打打起来。

月永笑够了,抹了抹眼角,抓住濑名的手臂止住他的动作。小小的身板竟然有力气得很。

“你的好意我心领啦。不过这个点ルカ应该到家了,要是我搭你的车回去,机车声音太响,停在门口怕是会吓到她。”

“对了对了你还不知道ルカ是谁吧!我和你说啊,她是我的妹妹,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子!你要不要看看她的照片?来来来我找给你……”

他打开书包,手忙脚乱地找手机。

“不用了。”

濑名打断他,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挤出喉咙。

“我怕她太可爱了。要是我对她一见钟情了该怎么办。”

月永立竿见影地住了嘴,眼神里一下多了些警戒,上上下下扫视着他。

濑名笔直走出教室,顺手关上墙边的灯。

6

开架书库里弥漫着清爽的书卷气。宽敞的空间对声音异乎寻常地敏感,轻细的呼吸声,来回的脚步声,翻动书页的沙沙声都被周遭的安静气氛扩张放大。除了图书管理员和书籍借阅者之间偶尔发生的简单交谈,没有人说话。

濑名坐在阅览室最里侧的位置。斜照的阳光适宜,也不担心有人打扰,不知不觉便能坐一个下午。他的面前摊着一本记事本,半面空白,半面用假名记了成串的音节,方才他和月永交谈之后循着记忆写下来的。

这是他自小在工作中养成的习惯。只要是没听明白的地方,他永远都会仔仔细细把每一个字默默记在脑海里,挑个僻静的地方写了,得空再查着书本慢慢去推敲。

刚入行的时候他年纪还小,也并不是每一份工作都会有人耗费巨大的时间和耐心为他做现场指导和流程讲解,他受到的批评和指责丝毫不比别人少。但他的心理调适异乎寻常地快,面对镜头的时候该怎样便是怎样,乐的时候笑容满面,愁的时候蹙起眉尖,总让镜头捕捉到他最出挑的一面。这使他在一群漂亮的娃娃中间脱颖而出,格外博人青睐。

谁在新人时期没有犯过错,没有狠狠摔过跟头?犯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反复跌倒在同一个地方。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笔记本上新鲜的墨迹越来越少,事务所这边却不断传真给他雪片样的通告。后来几乎所有和他合作过的摄影师都不遗余力地赞美他,为他一点就通的悟性和严谨周正如教科书一般的职业精神。

可他不是天才,哪里有什么与生俱来的悟性。

唯一值得庆幸的只有他的记性还过得去。让他自如立在黑魆魆的镜头前面的所有自信,都来自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的努力。

然而月永却是个实打实的天才。当然,他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是因为那人老大言不惭在他的耳边嚷嚷“我真是个天才”。

月永说话的语速很快,一张嘴便是一大段,说上半天都不带喘;然而尽管那人努力将嘴皮子翻得足够利索,依旧跟不上脑海里飞快往前翻滚的思路。滔滔不绝的语言装满了有意思的比喻和教人一头雾水的联想,或许中途他一下子想起来应该解释些什么,便会穿插些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出处的典故。这就使他说的话听上去前言不搭后语,听来费劲得很。

濑名拿笔杆叩了叩双线纸的空白处,记事本上多了些圈圈画画的痕迹,像一页标注好重点的剧本。

他将本子揣进兜里,小心地起身来到书架前头。他将视线擦过一排排聚拢在一起的书名,抽一本《西方古典主义音乐史》,手指顺着目录一路往下细细检索。

在一行行音乐家的生平与轶事中央,他在阅读的间歇喘一口气,眼前忽然浮现出月永喃喃自语的模样。

语言太不自由了,巴别塔要垮塌了,只有音乐能够表达出我内心真正的想法。

他的语言总是激烈起伏,感情充沛得过分。然而每每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又不见得有多失望。

他并不希望被人理解。

他自大又傲慢,认为没有人会理解他。

他做密密麻麻的笔记,为一个浑身充满谜团的人。

濑名想,他并不是想要深入了解月永,只是不喜欢一知半解的焦躁感罢了。

7

“他们说”是一个很不错的借口,因为连班级同学的名字都记不住几个的月永压根不会追问“他们”是谁。

后来当濑名路过教师办公室,看到披着白大褂的老师拿着出勤记录本无奈地对着月永讲道理的时候,他又找到了一个崭新的借口。

于是,当月永震惊于他对莫扎特的了解的时候,当月永看着他完成的课题报告,眼里清晰地流露出认可与欣赏的时候,当月永为他能够接住自己的话头,不紧不慢地继续往下说而瞪大眼睛的时候。

“为什么濑名会知道这些呢。”

他只需要轻描淡写地回一句。

“课上教过,你没去听而已。”

月永起初会沉吟着打量他。

“濑名是个好学生呢,对待什么事情都这样认真。”

后来他便会无端笑起来。

“我就猜到你会这样回答,濑名可真有趣!”

后来有一天他做完值日,月永难得地在A组的教室里露了脸,直接坐到他的位置前面,一屁股坐下来。

“濑名啊,你有加入特定的组合吗?”

“还没有。入学式上不是说过,一年级不加入组合也没关系吗?”

他的手被月永一把攥住了。

濑名不说话,也没挣开。月永体温偏低,自己的两只手被他牢牢笼在手心里,倒像是在渡他温暖一般。

“和我加入同一个组合吧。”

“濑名收到了很多组合的邀请吧?我可不会答应把那么有趣的濑名,把我最喜欢的濑名让给别人的!”

“我可不是你的附属品,也更不是你的所有物。我需要一个理由。”

濑名单边嘴角上挑,兴味盎然地看着他。

“你知道有很多人想要拉我一起入伙,也知道我至今还在单独活动。我不想随随便便找个组合就把自己卖了,让别人的拙劣表现拖我的后腿。”

“只要你能说服我,我并没有什么意见。”

月永放开他的手,开始一根一根扳手指。

“濑名长得很好看。”

“濑名学过芭蕾,在舞台上的姿态漂亮又优雅。”

“濑名的声音很好听,唱起歌来一定很吸引人。”

“濑名读书很好,可以把演出的文书都交给你来填。”

“等等等等等等,”濑名听不下去,语气不耐地打断他,“我问你为什么我要和你加入一个组合,你啰里吧嗦这些是想干嘛?”

“因为只要有我在,只要有濑名在,无论我们加入哪个组合,都能使它放出最亮的光,展现出最蓬勃的生命力!”

“团队的质量取决于每一个成员,团队的质量又大于每一个成员。满仓库闲置的武器无法成为战力,刀剑需要能够驱使它们的主人。无人弹奏无人吟唱,无论是多么美妙的曲子也只能以涂鸦在五线谱上无意义的符号的形式存在,死气沉沉,让人痛心!”

月永站起身,一脚抵着地面,一脚直接蹬在了椅子上。

“濑名,拿起我为你准备的剑,随我一道征战吧!”

他的左手高高抬起,激情洋溢地指着天花板的方向。不,那或许是更高的地方,顶点所在的方向,天空所在的方向,人类极限所在的方向。

他的右手朝着濑名的方向伸出,细而长的五指用力绷直摊开,手心泛出些紧张的白。

对于这滑稽的场景,濑名是觉得好笑的。如果他没有注视着月永,他一定会不给面子地笑得不成人形。

但他知道面前的人并没有在和他开玩笑。

这个目空一切恃才傲物的人,此刻正热切地望着他,瞳孔明镜一般,真真切切映着小小的他的影子,希望得到他的认可,同他一道,征战四方。翡翠色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着稚嫩的梦想,盛着天真的憧憬,盛着不知天高地厚的挑战欲。这侵略性的眼神让整个人显得生动又炙热,上挑的眼角和嘴角充满挑衅意味。小小的身体像一支小小的火箭,像是只要他的话语一点,便能喷发出无限的能量来。

“你都为我准备好了特等席,我哪还有拒绝的道理?”

濑名站起身,握住月永带着些凉意的手。

“我不会令你失望,你可也别让我失望。”

当天,月永一脸神秘地问濑名泉要了他从不离身的iPod播放器。

第二天,当濑名打开播放列表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之前没有的文件夹,里面只有一首以奇怪名字命名的曲子,单看曲名完全不明白作曲者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他在午休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屋顶,塞上耳机,按下了播放键。

天台的护栏在他的眼前迅速消失无踪。他看见广阔的疆土,看见繁荣的城,簇拥的人,每一条道路都披上柔软的红毯,乐队奏响欢庆的,胜利的凯歌。

那是月永的曲子。

放学的时候,他来到学生会室,手里的文件袋里装着两张入团申请表格,一张潦草狂放,一张规矩工整。

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8

他们紧挨着对方在大厅里候车。

玻璃上映着方才蒙蒙亮的天空,头顶上的白炽灯光还亮堂堂的。偶尔有值班的保安人员打着哈欠走过,手里的巡夜灯晃晃荡荡,将地面上长椅的投影拉长又扯断。

濑名瞥一眼被月永甩在座位上的背包,顺手捞过来和自己的放在一道。月永照例在写曲子,笔杆子和手掌的阴影联合遮盖住了五线谱,还得濑名掏出个随行书写灯给他夹上去。月永含糊不清地道谢,手上动作丝毫不停。濑名看了他一眼,也没回应,指甲在行事历的黑色皮封上无意识地划来划去。

七个小时之前他已经洗漱完毕,百无聊赖地开着晚间新闻往脸上刷乳液。栃木的向日葵节开幕了,屏幕里能看到巨大的花田,里面盛放着数以万计的向日葵。镜头扫过的每一处都是如织的游人和颜色鲜亮的花海,连他都禁不住自言自语地赞叹了几句。

几乎是与此同时,他的手机嗡嗡地震了起来,月永的名字在上面一闪一闪。

这个点和他打电话,一定没什么好事。濑名一手按住太阳穴一手接起电话,小小的机器里传来月永精神十足的声音,他忘记将音量调小,耳膜被震得隐隐作疼。

“濑名,你看新闻了吗?向日葵节!我要去栃木,大自然的刺激是最棒的灵感。”

他的语速如连珠,声线明亮又清醒。他甚至能想象出月永说这话的表情,迫切的憧憬的兴致勃勃的,或许在和他说话的同时他已经着手打包起了行李。他向来是个想到什么便立马会着手去做的性子。丝毫没有计划和条理可言。

“想去那就去啊?记得给手机充好电,不要让大家找不到你。你也知道,最近团里不太平。”

“啊哈哈哈哈哈没关系,他们掀不起什么大风浪,要是想要大闹一场的话那尽管来吧,我们的战斗储备可是无穷无尽的!我随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濑名,你也一样!先把那些无谓的纷争放到一边,你要和我一起去!这是命令,不允许有反对意见!”

“你说什么?”

濑名关掉电视。他怀疑自己的听觉神经是不是被音箱里传出来的一本正经的女声过分干扰,以至于他并没有听清话筒对面的人到底在胡诌些什么。

“濑名,我们一起去栃木看向日葵,”月永灿烂地笑起来,“明天一早就出发!”

栃木。向日葵。

明天一早。

“说什么梦话,你该洗洗睡了。”

他挂断电话,闭上眼往床上一栽,拉过被子蒙上脑袋,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睡觉也没得个安稳,睁眼的时候天还没亮。他打着哈欠推开门,从裤兜里掏出钥匙,睡眼朦胧地打开牛奶箱拿今天份的脱脂牛奶。

“哟!早安啊濑名!”

一声招呼将他的睡意通通拂去九霄云外,差点将手里的牛奶瓶摔地上。月永慌忙跳起来帮忙接住,除了眼睛下面缠着厚厚的黑眼圈,人看起来还挺精神。

“你为什么在这里!”

濑名吼了一声,被月永立马捂住嘴。

他的手指有些湿,稿纸软塌塌散在地上。濑名摸一把他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摸了牛奶瓶的缘故,总觉得摸什么都微冷,带着些潮意。

“我说了,不许有反对意见。”

月永打了个喷嚏,露出个傻里傻气的笑容。

一大堆充斥着热烈激情的心理活动涌到他的唇边,让他的表情不断地发生着奇妙的变化。震惊的,困惑的,踌躇的和理所当然的。慢慢地所有复杂的情绪浓缩成一声放弃般的叹息。

不过是又将一个假日交代到这个笨蛋手上罢了。

他拿出行事历确认了今天没有任何工作安排,没好气地回应起了对面人的期待。

“进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再出来。在外面蹲一晚上,你都不觉得冷吗?不怕感冒生病吗?等你收拾好了我们就出发。”

“我就知道濑名会答应的!最喜欢你了!”

月永欢呼着抱住他,道一声“打扰了”,大大方方走进去。

濑名揉揉眉心,掏出防辐射眼镜戴上,打开电脑查路线。他拧着眉头记录下车次时间,下车后的交通路线、回程的车次也发了邮件存在自己的智能手机里头,以防万一他又在行事历里头端端正正抄了一遍。然后他从衣柜里找了套衣服给月永。那人洗完澡,连自己擦头发都擦不好,他无可奈何地夺过毛巾,在那人背后翻了个重重的白眼。他打点好相机、防晒霜、遮阳帽、墨镜、手帕和钱包,又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抽了一叠五线谱纸出来,放在背包的夹层里。

然后他们就坐在了这里。

9

大概是睡眠不足的缘故,濑名觉得有些没来由的恍惚。他小心地把行事历放回包里,从月永胸口的内袋里摸出车票,盯着上面的印刷字体发了一会儿呆。小小的票据散发着油墨的味道,被手心里的薄汗略略打湿,纸张软绵绵地糊起一个角。

月永写完了一首曲子,心满意足地合上笔记本。车还没来,他便打发时间似的一下下拍着濑名的掌心玩。手掌贴上来的时候清清凉凉的,也稍许缓解了些夏日的燥热。濑名任他胡闹,有时候这人的行为就像个小孩子,幼稚得很,他才不要和小孩子计较。

月永的虎口和拇指,以及中指指节侧都裹了点薄薄的茧,长年握笔留下来的痕迹,粗糙的触感戳在指腹,微微发痒。

这是一个随性的,一有灵感就容易异想天开的艺术家,总喜欢用一些突如其来的事件打乱他的步调。他的行程表上开始越来越多地出现条条杠杠的涂改,然而不可思议地,他从来不曾拒绝那个拥有着奇怪想法和耀眼笑容的笨蛋的请求——就像他本该这么做一般。

列车到了站,没停过久便开动起来。车厢里的乘客很少,寥寥十来个,还大多都在闭着眼睛打盹。

濑名拿了本书出来,一页一页地翻。如果不仔细侧过耳去,那些声响很容易就会被淹没在列车每一次驶过铁轨接缝处的喀擦声里。月永打开本子写了几句,却又不满意地全部划掉。他好奇地凑过脑袋要看濑名手里捧着的书,濑名也由着他,每读完一页都耐心地等他一点一点咀嚼完再往后翻。不过多久月永就放弃似地将脑袋往濑名的肩膀上一靠,没几分钟便沉沉地睡着了。

即使是这样成日有用不完的精力的人,一晚不睡对他来说也有些太过难为。濑名的手臂被他的身体压着,长久地维持着一个不怎么舒服的姿势,略略有些酸软。但他只是小心地舒展了一下身体,看一眼月永闭着眼睛睡得香甜又满足的模样,缓缓地,轻浅地,牵了一下唇角。

他将视线投回书本,深吸一口气尝试着将自己的精力集中在面前的文字上。他逐字逐句地看了一会儿,在回想故事情节的时候发现脑海里只留一片惘然的空白,又泄气地翻回夹着书签的那一页去。

列车开得很快,两边的行道树飞一样地后掠,融成两长条模糊的色块。

夜空正一层层褪去厚重的颜色,在敞亮的日光中迎来新生。

下车之后月永迷迷糊糊地跟在濑名身边。大概是因为熬夜之后还没来得及睡个饱觉,他的脚步有些虚浮,困意一波一波压着他的眼皮。他努力地找着话题,和濑名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眼睛被掩在嘴里的哈欠染成湿漉漉的绿色。

濑名一声不吭,抓住他那随着强打起精神的话语而大幅度挥舞着的手。

掌心干燥温暖,稍稍用了点力气牵着他往前带,脚步却配合着他的步调不知不觉放得越来越慢。

像是触动了某个奇怪的开关,月永的眼睛蓦然便撑大了。

他看了看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又看着走在他前面的濑名,倏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

濑名回过身。

他都不曾察觉,自己的语气是罕见的温软。

“濑名。”

“嗯。”

“我最喜欢你了。”

“我早就知道了。”

他们在彼此的眼睛里面,看到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景致。

既简单,又平凡,却又比世界上的任何美景都令人沉醉。

这天晚上月永写出了他这辈子的第一首情歌。他没有把它存到濑名的ipod里,而是用最好的稿纸,用最端正的字迹誊写下来,收在书柜隐秘的一隅。

这天晚上濑名做了梦,梦里花海绵延千里,开得热闹又浓烈,盛在一对明亮的翡翠色眼睛里。

10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很多很多事。

他们的组合一次次冠上不同的名字,有人退出又有人加入。他们跳出了陈旧的模式,却又因为好战的本性而陷入新的泥沼。每一次团练他们都会收到新的挑战书,熟悉的面孔和陌生的面孔,老朋友和新敌手。演唱会、对决、内部肃清不间断地提上日程,除了睡觉吃饭和上课,他们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练习和演出上。每个人都在车轮战中耗尽了自己的精力和体力。

Knights是一张弓,一张精致又实用,轻易便能百步穿杨的弓。

然而这张弓已经绷紧到了极限。一根断弦,一道裂纹,便能让它分崩离析。

各色灯光摇曳的舞台没变,热情洋溢的观众没变。舞台不需要热身,只要一亮灯便开辟一片光辉璀璨的世界;观众是期待而又兴奋的,他们对毫不因演出频度而褪色高水准的表现和源源不断的新曲津津乐道,每一次礼堂里几乎都座无虚席,在他们脚下点亮蓝色荧光棒的海洋。

这是一场惯例的演唱会。月永站在舞台中央,濑名和朔间站在他的左右两边,唱一首昨晚才谱下的安可曲。间奏的时候月永直接朝着他走过来,两臂一张便是一个结实的拥抱。

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在盖过伴奏声的巨大声浪中,月永在他的耳边低语了一句。

“让我靠一会儿,濑名。”

朔间也会意地靠近。在短暂的十几秒的时间里,他们勉力支撑住面前这具瘦弱的躯体,接着眼睁睁看着那张失神的脸迅速贴上神采奕奕的模样,用轻快的声线领着台下的观众一起跟着乐曲的节奏打节拍。

演出一结束,朔间直接倒在后台呼呼地睡了过去。濑名给他垫上枕头盖上毛毯,左右环顾了一下,却不见月永的人影。

他连演出服都来不及脱,奔向许久不曾打扫的空教室。这是全校除了值班室和礼堂以外唯一亮着灯的地方,日光灯全部都打开了,空气里浮着看得见的尘埃。他踢开门,正好捉到一声叹息的尾巴。

他的脚凝固在地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理智催促他赶紧询问面前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感情让他想要直接把地上的人拖起来,带他填饱肚子睡一个毫无心事的饱觉。疲倦拉扯着他的唇角做出个苦涩的弧度,他的脸上汇聚出一种奇妙的表情,只站在原地居高临下看着他。

月永抬起头,迷茫的眼神往濑名身上一对,便嘻嘻地笑了出来。他趴在地上,头发有些长了,散在脸颊两侧,把眼睛和神情遮在后头。他一下一下招手。

“来来来,濑名你来得正好,帮我把地板上的玩意儿处理掉。”

细瘦手指笼着一截铅笔,单看影子像是某种轻薄的利器,朝内上下晃动。濑名凑近了想去夺他手里的笔,一个打滑没抓牢,笔摔到地上,骨碌碌往前滚动,停在被揉成团的纸张前面。

这样的纸团在月永身边零散落了好几个,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头显得冰冷而扎眼。濑名拾起一个展平,带着褶痕的稿纸柔黄,流水样泻下的音符灰黑,上面有触目惊心的横杠一道道盖着。他双手捏住纸张,认真辨认其中旋律,没看几眼便被月永劈手夺过去,还原成一个皱巴巴的纸团。

他手一抛,纸团应声落入垃圾桶里。

“该休息了。”濑名沉声道,“后天还有和fine的对决,不好好保存体力怎么行。”

“就是因为是和‘皇帝’同台竞技,所以不作出最棒的作品来是不行的。”

月永看着他,却仿佛不在看着他。他的眼神投在虚空的某一点上,像是这踩一脚就能教人呛咳出声的房间里头,凭空就能开出些灵感的花朵来。他的身体疲惫,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兴奋状态,脸上的粉底只用卸妆巾简单抹了一把,浅浅透出黑眼圈来。

“相信我吧,濑名。我会让Knights站在学院的顶峰。”

“我信你。”

濑名眼神晦涩地盯着月永许久,终是艰难地点头。

“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国王陛下。”

在站到场上互动的短暂的时间里,他以为自己站上了舞台,一厢情愿地入戏。

结果他却被温柔而又执拗地按回了特等席。

那就让他亲眼见证,这场盛大表演的终幕。

11

他把照片保存得很好,每一帧都像昨日一般生动鲜活。

属于他们的青春在那一次被载入学院史册的演出中快速地燃烧殆尽,只余下些硝烟味的残骸供后来的革命者凭吊。

他看见红发的后辈带着一身新鲜的光投入他们中央,将停止的齿轮重新往前拨动。

他看见系着围裙的朔间端着盘子向他们凑近,脸上挂着许久不曾见过的舒心微笑。

他看见黑色和白色交织的壮大舞台,鸣上将手杖玩出了百般花样,曾经只在团内挂名,对一切似乎都漠不关心的后辈如今已然耀眼得教人难以逼视。

他看见穿着玩偶服的自己,那是为了挽回团队名誉而进行的校内志愿者服务,在最讨厌的炎热的天气里裹一身厚重又累赘的行头,汗水模糊住他的眼睛,沿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流。

他看见月永以他不熟悉的模样归来,在舞台上直愣愣地凝视着他,眼神是不熟悉的考量。那人一张口便狂野地大笑,亦是他不熟悉的笑模样。

月永说,这不是我熟悉的濑名,这不是我熟悉的Knights。

他笑起来。

舞台上的灯光来回逡巡,刺得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他的腰间插着剑。

他的面前是和那人一道并肩站立过的舞台。

“来吧。”

他看见照片里的自己高声呼喝,作为前锋披挂上场。

11

他长吁一口气合上相册,惯例地去门口拿牛奶。

他总是会下意识地往牛奶箱下面多望一眼,仿佛那里会出现一个瘦瘦小小的人,抬起橘色的脑袋,高兴地叫他的名字。

他简单地洗漱,换上运动装出门晨跑。他喜欢沿着固定的路线跑,出门沿着海岸线一路前行,在住宅区兜兜转转一圈之后再原路返回。他打开iPod,随便点了个播放列表听。其实每一首曲子的旋律都深深镌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听个开头就能哼唱出全部的曲子,他记得每一个颤音,每一个变调,每一首的起承转合。他告诉自己他只是用播放列表来计时,每一个播放列表的时长都差不多,循环过一遍大约便能跑上一圈。

但他晨跑的时候从来都不戴表,只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地听。

月永的曲子风格多变,即使在最艰难的那段日子他都能写出抒情感人的小夜曲,平日里不动声色的朔间在接过谱子的时候都忍不住发了半晌的呆。但或许因为他听的遍数比任何人都多,多多少少还是能够揣摩些月永作为创作者的心境变化。

音乐是他的语言。别人的解读或许只停留在曲子本身,他不仅试着去解读曲子,还试着通过曲子去解读他。

柔和的,委婉的,教人听了就心情平静的。他的曲子和以往相比褪了不少的戾气,像岁月磨平尖锐的棱角,却不由得令他有些感伤。他不再是他熟悉的濑名,他何尝又是他记忆里熟悉的月永。

脚步声擦过柏油地面,路过一栋房子,他稍稍放慢脚步,去看二楼朝南的窗。窗口挂着水蓝色的窗帘,合得密不透风,缝隙里一片黑暗,并没有光透出来。一楼的厨房里隐隐透出些水声,约莫是他的母亲或者妹妹在准备早餐和便当了吧。

他松一口气收回目光,头都不回地往前跑。

除了那人极少参加团练以外,一切都在旧轨道。他经常去B班的教室问月永要印章,教室里要么门可罗雀,要么吵吵嚷嚷。有时候他们也会一起回家,他推着机车在街角目送月永的背影消失在门里,恍惚产生时光倒溯的错觉。

这天学生会把所有组合的队长召集到一起传达精神,别的组合出席的都是正牌队长,就他一个队长代理顶着别家了然目光全程芒刺在背。会议结束他很不愉快地拿着一叠文件去B班找月永,人倒是乖乖地待在了教室里,然而手里不断摇着笔杆子,用的纸张还不是活页五线谱。

“国王陛下?”

他唤了一声。月永压根没听见,仍然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写。

濑名觉得有趣,站在那人身后细细地看。是一出明治后期的歌剧,代表夜警和流浪的试刀武士斗智斗勇,相互缠斗,最后正义压倒邪恶,纵然试刀武士天赋异禀,武艺卓群,终究孤木难支,寡不敌众。

月永向来不擅长打磨文字,况且是这样长篇累牍的文字。濑名打了电话知会了家人,在他身边的位置落座,慢条斯理掏出作业本写作业。不过多时月永便停了笔,搁在桌上长吁短叹,照例地抱怨文字太过复杂难以捉摸。他看到旁边的濑名像见到了救星,抓过他的胳膊,指着稿纸就和他探讨起了措辞。

“所以啊,你为什么要接下这种自己并不擅长的活计?”

濑名冷不防插了一句。

“如果只是负责歌曲部分,整个学校的确没有比你更好的人选。但你不擅长写剧本吧?”

像是预料到他会这么问一般,月永了然地笑起来。

“濑名会因为‘这件事情我不擅长’,就在分配到任务的时候拒绝接受吗?”

“不会。”他答得很干脆,“面对新的领域就要做好挑战的准备和失败的觉悟。墨守成规虽然稳妥,但是得不到任何的进步。”

“濑名还是濑名啊……说起来,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来学院的吧。”

月永握着笔,往废稿纸上一下一下地捣。

“我曾经以为,我是什么都能做得到的。也曾经有一阵子,我以为自己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

“像是音乐之神的眷顾,只要是新的刺激都能带给我灵感,无论是什么风格的曲子我都能写,所以不知不觉地,作曲成了我所有活动的重心。”

“唱歌跳舞也好,用文字去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也好,因为自己不擅长,不喜欢,就毫不犹豫地抛弃了。”

“但是啊,濑名。看到你们的表演,我还是心有挂念。唱歌跳舞也好,偶像身份也罢,就算是退到幕后,我也想为了我的Knights,为了在我不在的时候由濑名守护下来的Knights,在剩下来有限的时间里做更多的事情。”

“推理舞台我看了转播。那时候濑名拿了填好的词让我谱曲,这还是第一次吧?以前都是我写好曲子缠着濑名帮我填词来着。虽然濑名每次嘴上都要推脱,但是每一次填的词都特别好,该怎么形容呢,就是我在曲子里想表达的那个意思。”

“既然濑名有这样的觉悟,作为队长的我,怎么能输给濑名呢?”

“然后我就想起我们刚入团,跟着Chess的前辈一起合练那阵子的事情来了。起初几次歌唱练习,濑名也不喜欢我在旁边听吧?明明刚刚起步的时候谁都会出错,但因为濑名之前太过优秀,听到自己的音准没踩在点子上就很难接受。”

“那是因为每次我唱错你都会笑,一点都不知道给人留面子!”

濑名把稿纸往桌上一放,面无表情地控诉。

“濑名不也是一样,每次我给曲子起名字,你都要取笑我好久!”

“那是因为你取名的水平实在是太差了,我都觉得对不住你写下来的曲子。”

“濑名本来就比我会写啊,所以现在我想寻求濑名的帮助。”

月永把故事大纲递给濑名,后面附着厚厚的曲谱,和写了一半的剧本。

“这又不是Knights的剧本,为什么要我来帮忙?”

“如果濑名不是想要帮我的忙,为什么放学之后没有直接回家,还要留在这儿陪着我?”

“你真烦,烦死了!”

濑名低声抱怨一句,月永的眉头却高高扬起来。

“之前一直都是濑名在解读我的曲子,是时候好好解读一下濑名作的词了。”

12

“啊,歌剧舞台我也会出演,濑名也一起来看吧!我给你准备关系者席的前列票!”

“我不来。那天下午我有通告,抽不出身。况且你演什么是你的自由,剧本写什么我都知道,一点悬念都没有,没有兴趣看。”

话虽如此。

最后他还是来了。

通告并不是托词,不过他为了节约时间直接骑了机车一路风驰电掣般赶回来,堪堪卡着开演时间到了礼堂。礼堂里头座无虚席,他就站在大门边上,从背包里掏出望远镜放到眼前。

他与月永一起入团。练习的时候身形映在同一面镜子上,演出的时候比肩而立。他几乎不曾用这样的视角去看月永的表演。

他举起闪着白光的刀。他敏捷地前穿后突,突破人群的包围。他高声咏唱。他低声念白。他的眉目里噙着骄傲,不自觉地便吸引住万千目光。

曲声亦是动人。时而急促,时而凄切,时而温暖,时而悲怆,终幕的欢腾声将气氛烘托至最高潮,又留一处惹人遐思的悠长尾音。整个礼堂缄默片刻,爆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赞美。

演员一个个从幕布后面出来谢幕,他看见月永对着观众深深鞠躬,鲜花与掌声暖洋洋地包围住他。

他天生该立在舞台上。

他轻声笑了笑,转过身,推开礼堂的大门往外走。

 “濑名!”

舞台上的人都望向他。礼堂里的所有观众都望向他。

他的脚步顿住了。

他回头,看到月永就穿着单薄的戏服,手在舞台边上一撑,轻巧地跳下,朝着他的方向就这么横冲直撞地冲过来。

他拉住他的手,将他带离观众席,径直引上舞台。

13

这是他熟悉的月永。

这是他不熟悉的月永。

既然时光将他们打磨得陌生,那么重新认识彼此便好。

既然他离开了陌生的陆地回到令他安心的水波之上,那么提起行李,重新买上一枚船票便好。

既然终幕之后还有安可。

那么,坐回位置,慢慢欣赏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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